我們需要一座賽博大博物館
「沒有 Archive.org,我們可能永遠無法重建 21 世紀。」 —— 在一個失眠的夜晚,我突然這麼想。
人類知識的黃金時代,卻沒有脈絡
在一個失眠的夜晚,我突然被一個大哉問吸引住:「身處資訊大地爆炸的21世紀,我們能為遙遠的未來,留下什麼?我們會不會成為歷史上,記錄最鉅細靡遺,卻也最面目模糊的一代?」。
這個念頭始於一個簡單的想法:像「Archive.org」這樣的計畫,或許是我們這個時代最重要的文化工程。我和朋友分享,他甚至衝動地說,他想買一顆好幾 TB 的硬碟,去備份那些他認為能「有效重建這個時代樣貌的關鍵資料」,為我們的世界做一個壓縮過的快照。
我想這並不是杞人憂天。我們都記得,童年時那些充滿創意與活力的 Flash 遊戲,如今絕大多數已消失在數位荒原中,連憑弔都無處可尋。當未來一切都走向數位分發,這種失落,只會更頻繁、更徹底。
每天在網路上誕生的影片、文章與對話的數量,已經遠超整個人類歷史在紙上記錄過的一切。。我們能用手機查閱古代的文言,也能即時觀測黑洞的數據。我們的腦外的知識早已擴展到全球都有節點的雲端上。知識的門檻從未如此低,資訊的流通從未如此快。但矛盾也正在悄然發生:我們在創造大量資訊的同時,也在失去「記憶」的能力。不是因為我們失憶,而是我們從未真正保存過。
Flash 遊戲消失了。論壇關閉了。影片下架、帳號被封、連結失效。當你試圖回溯一段文化,卻只看到 404。比起過去留下的一卷《史記》或一塊甲骨文,今天的資訊更像是沙灘上的足跡,被下一波浪潮毫不留情地抹去。
古人留下的竹簡、碑文、史記,即使數量稀少,卻能千年流傳。它們被篩選、被編撰、被放進制度與文化的脈絡中。而今天的我們,擁有無數的數位資訊,但很少人知道十年前自己看過的第一部影片是哪一部,更不用說理解那段時間的社會背景與價值觀。
如果未來的人想要了解我們這個時代,這個有 AI、有社群、有戰爭、有 meme、有覺醒也有癲狂的世紀,他們會發現:「我們紀錄了一切,卻留下不了什麼。」
蒙古草原的啟示
朋友分享了他在 Lex Fridman 的 Podcast 中聽到的一個例子,讓我豁然開朗。歷史學家談及蒙古文化時說,只閱讀文字記錄是沒有用的,你必須親身踏上那片草原,才能真正理解。例如,英語中或許只有一個「棕色」,但在蒙古人的語言裡,用來描述馬匹的棕色卻有千變萬化,他們的語言是圍繞著馬和水而生的。
這點醒了我:文化與知識,深深地根植於其所處的環境與脈絡之中。如果連一個顏色都無法單純透過文字轉譯,那我們又該如何讓後代理解「內卷」、「emo」、「破防」、「活網」這些複雜又抽象的時代概念?
數據的骨架和脈絡的血肉
試著想像,五百年後你我都不在了,一位歷史學家挖出了一篇2024年的政治評論文章。他能讀懂字面意思,但能理解底下留言區的煙硝味嗎?他能明白為何一個無關緊要的梗圖,會引爆整個社群的論戰嗎?他能知道,我之所以會去讀某一本書,不是因為書的標題,而是因為在某個深夜和群友的對話中,向我熱情地推薦了它嗎?這就好比以前的各種報刊雜志、街頭巷尾的議論一樣,這些數據是很重要的史料,畢竟歷史不只是王侯將相才子佳人的歷史,它是每一個人的歷史。
這些圍繞著數據的互動、情緒、人際關係與文化背景,才是賦予數據生命與意義的血肉。沒有了這些「脈絡」,未來的考古學家面對的,將只是一具具冰冷而無法理解的數位骨架。這就意味著,未來人們可能會無法理解「最初這是怎麽流行起來的?為什麽當時會這麽流行?」的問題,後世的研究者看不到這些材料,就只能剩下泛泛而談了。以後歷史老師或者教科書還會像分析「辛亥革命的歷史意義」一樣,將這個時代歸納為幾個極為籠統、機械背誦的「劃出的重點」,當時的時代面貌將無法被復原。
而我們今天習以為常的政治互噴、廢文、社群迷因,或許正是重構時代精神(Zeitgeist)最珍貴的線索。
在資訊時代,這些資料理論上會得到比從前更好的保護,但是呢?難道要像環境污染那樣,等到戰爭或災難使得大量資訊損失後再後悔嗎?
但深入思考,問題遠比「保存檔案」來得複雜。真正困難的,不是保存數據(Data),而是保存數據的「脈絡」(Metadata)。
以Vocaloid文化為例
很可惜的是幾千年後的歷史不會特地記住一個歌姬的名字。就如同現代人永遠不會知道南宋最有名的歌姬是誰,只留下了一句「商女猶唱後庭花」。那麼,當未來的人們翻找我們的文化遺產時,如果他們僅僅看到「初音未來」這幾個字,以及一段孤零零的音樂檔,他們會怎麼理解? 他們也許能用當時的技術重播聲音,甚至用全息投影還原舞台,但那只是「骨架」——一個沒有靈魂的殼。
他們可能不知道,Vocaloid 在我們的語境中,不只是軟體、歌曲或角色形象,而是一整個由創作者、聽眾、繪師、舞者、MMD 模型師、字幕組、評論區玩梗的人所構成的巨大生態系。 他們或許會錯過那種奇妙的循環——一首冷門曲被二創改編、加上手書 PV,再被舞蹈翻跳、最後變成迷因,進而反向帶火原曲。這種由無數熱情、即興、私心與玩心組成的文化洪流,不會在一份單獨的 MP3 檔案或舞台影片中自我說明。
更重要的是,他們也許無法理解,為什麼有些人願意花數百小時調教一首歌,卻不為賺錢,只為了「有一天有人聽到時會心一笑」;為什麼一場虛擬演唱會能讓幾千人同步揮光棒、淚流滿面;為什麼在評論區一句「39」就足以傳遞情感。 這些情緒、互動、暗號、共鳴——就是那層脈絡,那層血肉。
假如沒有它,歷史學家看到的,只是「21 世紀初人類製作了一批電子合成聲音歌曲」,這個描述的真實程度,和「古埃及人用石頭蓋了幾個尖尖的建築」差不多。但我們都知道,這之間的落差,是一個文明的靈魂與呼吸。
而這種落差,不只會發生在 Vocaloid 上,它會發生在 meme 文化、遊戲社群、同人創作、短影音風潮、論壇爭吵、甚至一場看似微不足道的網路行動上。它會讓未來的我們,對自己曾生活過的時代,產生一種「被簡化成骨架」的陌生感。
如果我們真的想為後人留下時代的全貌,也許我們需要的不只是資料備份,而是「活的檔案館」——一種不只保存數據,也保存脈絡、情感與文化氛圍的系統。 這可能意味著要保存評論區、彈幕、聊天紀錄、改編鏈路、事件的前因後果,甚至還要記錄這些東西「為什麼重要」。
因為一個時代的靈魂,不會躺在檔案夾的根目錄,而是藏在資料夾深處、檔案間的關聯,以及人們互相影響、彼此回應的那條看不見的線上。
我們如何寫下這時代的歷史?
如果我們要為未來建立一座「賽博大博物館」,我們首先必須面對一個棘手的問題:資訊透明化究竟會帶來多元,還是一致?
新古典學派的經濟學家相信,當市場上的資訊完全透明、對稱時,壟斷與不平等優勢將自然消失,個體得以自由選擇,而最終整體利益會達到最大化。如果將這個邏輯延伸到社會學層面,那麼——當所有資訊對所有人公開透明時,每個人也理應能依照自我意識做出不同選擇,形成一個多元且繁榮的社會。
這種觀點聽起來很美好,甚至可以成為「賽博大博物館」的核心信條——只要我們把所有時代的資訊完整保存、向所有人開放,未來的世代就能自由拼湊出屬於自己的歷史敘事。
然而,《攻殼機動隊 STAND ALONE COMPLEX》提出了令人不安的反例。在劇中,所謂「笑臉男事件」揭示了一個弔詭的現象:當資訊完全透明,個體的獨立性並不會必然增強,反而可能被龐大的資訊洪流稀釋。人們會在不知不覺中,把別人的動機與思想誤以為是自己獨立思考後的結論。結果就是——每個人都深信自己的選擇是原創的、獨立的,但整體社會卻呈現出驚人的一致性。這就是所謂的 SAC(Stand Alone Complex):沒有原版的複製品。
這種一致性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「被迫一致」,而是源於對自我原創性的錯覺。每個人都執著於和他人不同,卻因此走上同一條「追求差異」的道路,最終產生了一種隱形的同步化。時尚潮流、迷因文化、甚至價值觀與意識形態,都可能在這種機制下,從多元的表面滑向一致的深層結構。
對「賽博大博物館」而言,這是一個警訊——我們想保存的,不只是資訊本身,還要保存那種能夠讓未來人真實感受到差異與多樣性的文化氛圍。如果我們只是把當代的數位資料像檔案櫃一樣封存起來,即便資料再齊全,未來的閱聽者可能仍會在解讀時被當時的主流論述與集體感知所「預設」,最終得到的只是 SAC 式的歷史幻象。
那麼,該如何避免「沒有原版的複製品」的命運? 《攻殼機動隊》中的草薙素子認為,答案在於好奇心。在劇中,塔奇克馬每天都會進行資訊同步化,理論上它們應該是最容易陷入 SAC 的存在,但事實卻相反——它們在追求一致性的過程中,反而展現了愈發鮮明的個體差異。原因就在於它們始終懷有對世界的求知慾,會主動探究資訊背後的意義,而不是被動接受。
對我們這個時代來說,這意味著:「賽博大博物館」不該只是冷靜的資料倉庫,而必須是一個能激發好奇心的系統。它要讓使用者不只是被動地讀取資料,而是能跨越檔案之間的連結,探索事件的前因後果,甚至發現被邊緣化、非主流、反直覺的聲音。
唯有如此,當未來的人們在這座博物館中漫遊時,他們才不會被「時代的單一敘事」所困,而能真正看見我們的多元、矛盾、爭執與未完成的可能性。
也許,真正的文化保存,不只是存下「我們曾經說過什麼」,更是保存「我們為什麼會這麼說、還能怎麼說」。這樣,哪怕資訊完全透明,我們也能留給未來一個既真實又充滿變化的時代——而不是一座 SAC 化的空殼。
在和朋友聊到我的想法的途中提出了這個焦慮,我們這個時代,似乎沒有官方的「史官」。傳統上有官方的編譯機構,為時代篩選、記錄、作傳。而現在,媒體把每一件新產品都吹捧成「人類的里程碑」,將每個名人形容為空前絕後的「天才」。媒體又常常過度吹捧無關緊要的新聞(如新產品發表、名人軼事),導致歷史的焦點被模糊。我認為,應該要設法記錄下各種觀點,例如,「讓後人能提出十萬個馬斯克是天才的理由,也能提出十萬個他不是的理由」,讓未來的人自己去評斷。
資訊的極度發達,反而讓一切都變得同樣重要,也同樣不重要。
結語
文章的最後,我也沒有得出結論,只剩下更多的問題。我們坐擁人類史上最龐大的資料庫,卻可能正集體走向一種「數位失憶症」。當我們關掉螢幕,這個時代留下的,會是一段深刻的文明印記,還是一片無聲的「404 Not Found」?
或許,「賽博大博物館」終究是一個不可能完全實現的夢,但正因如此,我們才更需要去嘗試。因為每一次保存,不只是為了未來的考古學家,更是為了提醒此刻的我們——我們的時代正在發生,而且值得被記住。我們無法預知後人會如何解讀我們,但至少可以確保,當他們回望時,不只看到一具冰冷的骨架,而是能聽見這個時代的呼吸與心跳。
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,但我希望這世間的所有存在久一點。也許因為龐加萊重現,世界上或許會出現另一個初音未來——另一段奇妙的文化與情感循環,從某個被遺忘的檔案夾中再次萌芽。那時,它或許會在另一個時代的語境中重生,承載新的故事與共鳴,卻依然保有我們此刻的溫度與氣味。
而這,正是保存的意義:不僅是對過去的緊握,也是對未來的邀請。只要還有人願意打開這扇門,哪怕是幾百年後,那些曾被我們愛過、笑過、爭吵過的事物,便有機會再次呼吸——在另一雙眼睛裡,在另一顆心中。
Ray Lee | 2025/8/13 凌晨